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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我的名字叫李煜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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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了解“人”是什麽,“權”又是什麽了。在他的一生之中,幾乎沒有任何人的任何心思逃出過他的猜想之外。

這次攻打南唐,以宋朝和南唐的軍力對比,再加上戰前趙匡胤對南唐的種種壓制手段,派誰來不能完成任務?那麽為什麽要派他曹彬?還給了他這樣的特權和許諾?他非常清楚自己應該做些什麽。

曹彬開始給李煜寫信,他直接說——金陵城你守不住了,該幹什麽你要早點準備了。(宜早為之所。)

李煜只能認輸,他回信和曹彬約好,派自己的兒子李仲寓先去開封做人質,然後舉族投降。但是說了他又不做,南唐的國儲沒露面。曹彬的耐心就是好,他不生氣,只是每天都派人傳信督促,並且自動降低標準——國儲不必到開封去,只要出城到我的軍營,就可以立即停戰。(若到寨,即四面罷攻矣。)

但就是這樣,李煜最終還是選擇了拖延,而且他給出的借口真的太離譜了,讓曹彬都感到被當眾戲耍了一次。李煜居然說,他的兒子沒準備好出門的衣服,所以不能出城見人。(仲寓趣裝未辦。)

曹彬沒辦法了,這時宋軍全軍都在憤怒狂躁之中,李煜的滾刀肉精神以及金陵城一腳就能踢倒的現狀已經徹底讓宋軍抓狂,他們不明白,為什麽還不進攻?為什麽還不沖進城去?還在等什麽?可天殺的曹彬卻仍然不急,他又警告了李煜一次——“稍遲,即無及矣!”

但仍舊石沈大海,李煜似乎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死氣活樣,把拖延進行到底。

曹彬沒有退路了,他只能狠了狠心,做出了一件對整個戰局都至關重要的事……他“病”了。他對外宣稱自己突然得了重病,重的程度已經達到了沒法辦公的地步。於是所有的大小將領們都擁進了他的帥帳,來看望這位現在的主帥,未來的宰相。

只聽見曹彬用虛弱的聲音說——我的病沒治了,是絕癥……但是只要能聽我的話,我就死不了……你們能聽不?

所有人面面相覷——聽話?我們不是一直都在聽你的話嗎?這還需要保證嗎?但是曹彬不依不饒,一定要聽到保證,於是大家就只有保證。

這時曹彬才說——“願諸公共為信誓,破城日不妄殺一人,則彬之疾愈矣。”

說這句話時,曹彬一定還在氣喘籲籲,顯得病骨支離,但是在他的身後,那個極為經典的特殊裝飾品,一定已經露出了它的猙獰面目,把所有將領都震懾得魂不附體——那把趙匡胤親自賜予,能殺任何人的天子之劍。

還有什麽話要說嗎?曹彬有權不用,卻用這種變相的懇求來“感化”大家,請給他的個面子,別殺金陵城裏的俘虜,好讓他“別病死”……於情於理,仁至義盡了吧?

就這樣,時間終於到了公元975年11月27日,這一天,一切都要結束了……

我的名字叫李煜,不過你要是這樣叫我,很可能我會茫然四顧,不知道你在叫誰。因為我的名字叫“從嘉”。我從出生起就叫從嘉,我的父皇這樣叫我,我的母後這樣叫我,娥皇,她也這樣叫我……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叫李煜,就像我從來都沒有盼望過自己能成為南唐的皇帝。

但我出生在了這個動亂飄搖的年代裏,而且還生在了所謂的帝王之家。這是幸運?還是一切悲哀的開始?我不知道,就像更不知道上天為什麽要給我一副與眾不同的相貌。

傳說我出生時,我那英明神武,識見非凡的祖父已經在五代的“吳”國裏大權獨攬,但是他仍然不敢篡位。可是當他看到剛剛降生的我時,就立即決定了要開創一個新的王朝。因為我生有奇相,就像古時的聖君舜,和秦末時無敵的霸王項羽,我生就駢齒,一目重瞳。每個人都知道,我天生就是非凡的皇帝,代表著至高無上的皇權。

可是讓人覺得諷刺的是,這樣非凡的我,在家裏卻只排行第六,我上面有五位哥哥,皇帝的位子離我遠得遙不可及。何況還有我的大哥,那位南唐皇室真正的太子李弘冀。

我的大哥是個遺憾,我想多年以後,南唐曾經的子民們提到我時,會哀傷地感嘆,說那個仁義的、和善的、也是懦弱的李煜真是可憐……可提到我的大哥時,他們一定會扼腕痛惜,說南唐如果有弘冀太子在的話,一切就都會不同的,或許南唐就不會滅亡。

我的大哥文武全才,就算當年與後周交戰時,面對那個戰爭狂人柴榮,我的大哥都取得過勝利,遠遠勝過我的那些做全軍主帥的叔叔們。而且他還有比我和父皇都更適合當皇帝的先天優勢——他的心是硬的。

為了皇位,他能一直打壓我,更能把叔叔李景遂毒死,但是不知怎麽搞的,他突然間就病死了,死的時候才剛滿二十歲……哦,我忘了說嗎?這是我大哥的早逝,而在他之前,我的另外四位哥哥,也都早就死了。這樣看來,人生真的是有命運的。

命運給了我百世難逢的聖君之相,更把我五位哥哥的生命奪走,一切都在預示著,我就是皇帝,我,沒法逃避……於是就在我二十五歲時,我埋葬了我的父皇,正式成為了南唐的第三位皇帝。從此,我就成了李煜。

“煜”——光輝明亮的火光,所有的人都在期待著我像一團烈火那樣,讓已經淪為北方王朝的附屬之國的南唐重煥生機,更盼望我能像我的神奇相貌所預示的那樣,振興祖業,統一華夏。但那是個多麽荒誕的夢啊……

其實多麽簡單,你能讓長江北邊那個叫趙匡胤的人放下刀劍嗎?同樣的,你似乎也沒有辦法讓長江南岸姓李的人放下詩詞和書卷。

我不否認,我很奢侈,我生活在一個完美的世界裏。我的皇宮以銷金紅羅為幕壁,以白金釘玳瑁裝飾。在外苑,我廣種梅花,每年當我的生日時,宮女們會用紅白綾紗百餘匹,做成月宮天河的形狀,以供游樂。當春天到來時,我們又在宮殿中四處梁棟階拱間密插各式花枝葉蔓,奇麗清雅,我稱之為“錦洞天”……就在這樣的世界裏,我的妻子娥皇會親自為我彈奏已經失傳的唐代古樂《霓裳羽衣曲》。這是她根據幾頁殘譜而悉心鉆研補成的。

而我的舞女“窅娘”,她在金蓮花上為我翩翩起舞,“蓮中花更好,雲裏月長新”。她體態輕盈,以絲綢裹足,她的腳纖小彎曲如天邊新月,宛如水仙淩波……美得就像一個不真實的夢。

但這一切都毀了,毀在長江北岸那個叫趙匡胤的人手裏。我不明白一個人的欲望為什麽會讓千百萬人都跟著發瘋,北方人開始向南方不斷地發兵侵略,先是荊湖,再是後蜀,然後是南漢,最後終於到了我的南唐。

每一個人都不理解,為什麽我會放任趙匡胤去攻打我的周邊,為什麽我會幫著他去勸說我的鄰居們不要抵抗,甚至宋朝的軍隊把我金陵城團團圍困了,我仍然躲在皇宮的深處,要在圍城五個月之後,才知道事情已經到了生死關頭……為什麽呢?

我真的是個瘋子,一個蠢人嗎?

那麽我應該怎麽辦,親自拿著刀,跳上船,沖過長江去找趙匡胤拼命嗎?那會有用嗎?

這樣的事我的祖父能做出來,我的父親嘗試過,我的大哥盼望過……可到了我,南唐的國力、軍隊、士氣、民心,還允許我這樣做嗎?

我知道,我這樣說時,會有無數的人笑話我在找借口,他們會說,我天生就是個懦弱的人,註定了就是個失敗者。何況,我還殺了林仁肇、潘佑、李平……這些難得的忠臣。

不要問我後不後悔,那些畢竟都已經發生了。而現在回想起來,我在做這些的時候,一切都是為了平靜。

十三年了,從我登基做皇帝起,平靜就是我唯一的願望。每年我都要用豐厚的貢品和謙卑的詞句,從趙匡胤那裏換到它。我不願改變,哪怕是林仁肇勸我趁宋朝國內空虛時發兵,或者對吳越先發制人,我都拒絕了。或許我真的很傻吧,錯過了那麽好的機會,但是你們誰能理解,我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守住眼前的一切,只要我的目光所及之處和往常一樣,那就什麽都好了。

那樣我的心靈就會告訴我,生活仍然沒有改變,我仍然可以在我的世界裏悠游快樂地生存……所以,我才會殺人,才會繼續地向宋朝討好,才會在宋朝的軍隊殺進我的國境時還沒有準備!

時間多麽的無情,我的希望一個個的被破滅了,湖口的朱令赟,兩赴開封的徐鉉,還有辜負了我的皇甫繼勳!當這些人都成為往事時,我最後的時刻也來臨了。

11月27日,宋軍的主帥曹彬告訴我,金陵城必將在這一天被攻破。我知道,他做得到,而我給他的答覆是,我將在我的皇宮周圍堆滿幹柴,城破之時,我就帶著我全族的親人,在這片火海裏化為灰燼……不管怎樣,那也會是一片炫目的光彩吧,就像我的名字——“煜”,希望我能用這片最後的光芒,洗刷掉籠罩在我名字上空的“昏庸”、“無能”、“懦弱”等等的恥辱字句!

遠遠的,金鼓廝殺聲近了,那很慢,我知道,那是眾多的南唐將軍們仍然在為我拖延、抵擋這最後時刻的來臨。他們會是咼彥、馬誠信,還有他的弟弟馬承俊,他們都和陳喬、張洎一樣,無論是生是死,都為我盡最後一點忠心。就像陳喬,他剛剛在我的面前自殺,決不願親眼見到我成為亡國之人。而張洎在默默地流淚,他說——陛下,我會一直陪著你,哪怕去開封,我也要留著這條命,去為你向趙匡胤申辯你的冤情!

而我,不知道為什麽,把什麽都忘了,甚至忘了命令守在殿外的軍士把幹柴點燃。我的手,不知什麽時候又抓住了一支筆,一些字句像是從天外飄來,像是那份無情的命運在給我的最後判決暗示一樣,從我自己的手裏,流淌到了紙面上

——櫻桃落盡春歸去,蝶翻輕粉雙飛,子規啼月小樓西。畫簾珠箔,惆悵卷金泥。門巷寂寥人去後,望殘煙草低迷……

後面還有好多的詞句,但是突然間殺聲到了我的身邊。城,真的破了……

讓我們翻開史書,回到公元975年11月27日那一天。按照宋朝的官方史書記載,曹彬等人沖進城後,所做的第一件事,是馬上整軍列隊,結束人馬,然後軍容整肅地來到南唐皇宮的墻外。

這時候南唐的末代皇帝李煜已經完全按照標準的國君投降禮儀,即光著膀子,高舉降表,並且帶著近四十五個南唐高級臣子來到宮外向曹彬投降。至於他有沒有準備好棺材,牽沒牽那只禮儀中所規定必備的白羊什麽的,記載中沒提,就不好亂說。

記載中曹彬和潘美以禮答拜,並且馬上精選一千多名士兵守在宮墻之外,並向全軍宣令——“有欲入者,一切拒之。”

然後曹彬請李煜到他的帥艦上去喝茶(這有重大意義,從此李煜就將被嚴格看管,必須得保證他活著到達開封),而李煜看見上船時的跳板太窄,他害怕,得有人扶著他,才能走上去。喝茶閑聊,沒幾句,曹彬卻突然送客——我看,您還是馬上回宮去吧。盡量多收拾些金銀財寶,想帶多少都隨便。要知道,一旦被收繳後登記造冊,那就什麽都拿不出來了。等到了開封之後,工資和獎金都有定數,您是過不慣那種日子的……

李煜感激涕零,馬上趕回皇宮拿錢。這時候潘美、梁迥、田欽祚都不幹了,他們圍著曹彬一頓亂吵,中心思想只有一句話——曹彬,你搞什麽搞,好容易抓到了李煜,你又放他回去,他要是在皇宮裏再出什麽事,誰來負責?

曹彬笑而不答。直到潘美等人實在吵得實在要命,讓他煩不勝煩,他才說——別擔心,也別害怕,李煜無膽寡斷,你看他上個船都打哆嗦,既然投降了,就絕對不會再自殺。

果然,第二天李煜如約出降,帶著幾百口裝滿黃金的大箱子,一起坐船過長江,進開封,讓曹彬等人功德圓滿。

而曹彬在保證了李煜安全的同時,還號令全軍嚴明軍紀,對南唐的士大夫家族也悉數保全,並且在軍隊中嚴格檢查,看是否藏著搶來的江南女子,或者民間財寶。至於南唐的官方倉廩府庫等財富聚集處,曹彬一概不問,全都交給朝廷派來的轉運使之類的專職官員處理。而且這樣的作風還延續到了征服金陵以外的所有南唐城鎮,總之一句話,南唐之官幸甚,南唐之民幸甚,長江以南的豬馬牛羊等等全體生靈都極其的幸甚。等到宋軍班師回京時,在曹彬的行李裏,只有一些書籍和平常的衣服而已。

以上,就是“第一良將”的征南唐官方紀實。

可在官方之外的一些史書中,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南唐書》中記載——“王師既入金陵,惟後主宮門不入。”至於後主宮門以外,舉個例子吧,金陵城內有一處古跡,是由南北朝時梁所建造的升元寺,其中一處閣樓高十餘丈。這就理想了,中國人自古就有兵禍時躲進寺院的傳統,尤其是這樣的閣樓,結果一閣之內躲了千餘百姓,可悲的是,宋朝的軍人沒把佛祖和傳統放在眼裏,他們搶完財物,放了一把大火,一千多人全都燒死在閣樓裏……

這是在金陵城裏,再向南,南唐的名城江州,全城百姓的命運居然跟這座閣樓一模一樣。江州人不降,一直抵抗到了第二年的4月,結果城破之日,宋軍的主將曹翰下令屠城,數萬百姓一個不留,所搶得的財物“所略金帛以億萬計”。為了運送這些“戰利品”,曹翰動用了數百艘官艦,他很聰明,為了遮人耳目,特意把廬山腳下一處古寺裏的五百尊鐵羅漢裝在了船上,說是要送給皇上,稱之為“押綱羅漢”。

年代久遠,史書蕪雜,真假虛實之間,至少在我是沒法辨認了。不過至少可以肯定一點,曹彬平南唐,絕對不像王全斌平後蜀那樣,激起了大規模的叛亂。曹彬是仁慈的,並且盡力了,為了南唐沒有變成處處焦土,遍地哀鴻的地獄,我們向他致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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